不死的流亡文學/1975年的記憶碎片與阮越清的《流亡者》

資深影評人景翔曾翻譯電影「越戰獵鹿人」。

1975年,我隨「準右派分子·反革命」的父親在江西省一座「三線」的銅礦念小學五年級。一天,一輛軍用吉普車「嘎察」開進我們學校,拷走了教我們圖畫的彭老師。據說他利用軍訓射擊「美帝」胸膛時,對我的同桌阿嘉「耍流氓」。至今記得五花大綁得肉粽子一樣的彭老師被揪回礦區裡遊街批鬥時,歇斯底里喊的那句話:「我上身長一百張嘴巴,也抵不過人民下身的一張嘴巴」。

彭老師瘋了,但仍被判20年重刑。因为「革命委員會」與「群眾專政」機構順藤摸瓜,調查出彭老師還是「印支特務」,平時偷聽敵台,生火時發牢騷「星星之火,不可燎原」,惡毒攻擊「偉大領袖」云云。

1975年,礦區裡來了一群逃荒的「河南叫花子」,破衣爛衫,面若「馬頭牌」搓衣肥皂。有位小腳奶奶背上還綁著奄奄一息的孫女,她苦苦哀求的不過是一杯殘羹冷炙。但她們很快就被當做「有碍礦容」的垃圾「橫掃」進收容站。

1975年,井下作業的父親給我書包上吊一個印花的大搪瓷缸,閑時討水,忙時蹭糧。

阿嘉那因坑道坍方而瘸腿的老爹像將軍一般指揮我們—阿嘉和她一群大小不齊的蘿蔔頭弟妹,每天在食堂開飯前一小時就湧到窗口前敲搪瓷缸,扯開嗓子唱:「蓮花落,蓮花落/看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別人/好酒好肉別人吃/不怕爺娘餓斷筋/生前不曾見碗米/死後誰人來上墳……」。

巴掌大的窗口「唰」一下打開,伸出大師傅一顆油抹令光的頭,大吼:「小餓癆鬼,上頭指示,要勒緊褲袋支援柬埔寨人民抗越」!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這一年礦里發生的三件事的真相:

第一件是彭老師是五十年初的愛國華僑,曾加入印度支那共產黨(越南共產黨於1930年2月在香港成立,同年10月改名為印度支那共產黨。1951年之後,印支共一分為三:越南勞動黨、老撾人民黨、高棉人民革命黨)。歷經千辛萬苦到達北京時,「新中國」正在興辦「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那就是成立「『驚天』的航空學院,『動地』的地質學院」。經組織安排,彭老師進入培養「動地勇士」的北京地質學院(現在的中國地質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黑龍江省的煤礦當技術員。「反右」後期因為向黨「猖狂進攻」而被定性為「漏網右派」,以後在歷次「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罪名不斷升級。彭老師曾企圖偷渡蘇聯,後被押送回祖籍江西改造。

第二件是這一年河南省發生了「駐馬店水庫潰壩事件」,「大躍進」時修建的幾十座豆腐渣工程的水壩大垮堤,導致直接死亡以及瘟疫、餓死者達數萬人。

第三件是胡志明領導的「越南民主共和國」(北越)打贏了「美國傀儡」的「越南共和國」(南越),統一越南。三年後,「悍然入侵」以毛澤東思想馬首是瞻的「紅色高棉」親華政權下的民主柬埔寨,並一舉推翻了它。

從1965年到1975年,中國人民曾經節衣縮食,發揚「我們有的,你們有;我們沒有的,你們也要有」的兄弟黨「大哥大」精神,從大米到棉布、從輕重武器、到鋼鐵煤炭、到醫療藥品,傾力支援過北越。此時,北越竟然還向北極熊的蘇聯一邊倒,成了我們的「頭號敵人」。為了教訓這個「玩恩負義的王八蛋」,幾年後中共發動了一場「對越自衛還擊戰」,由於北越積累了越戰游擊經驗,無數男女軍人,偽裝成老百姓對解放軍進行突襲,使得解放軍遭受重創,至今傷亡數目還是黨的機密。

我的中學時代在宣傳中越戰爭的「凜然大義」、追悼「保家衛國」軍人的《高山下的花環》(電影)、《血染的風采》(歌曲)悲壯氣氛中咬牙切齒地度過。

電影「108悍將」(Danger Close:The Battle of LongTan)越戰場景(双喜電影提供)

美籍越裔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以少數族裔-─「越南觀點」描敘越戰的小說《同情者》(The Sympathizer)在2016年獲得普利茲獎,之後,他又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流亡者》(The Refugees),再次填補敗北的「失語者」沉靜的空白。

《流亡者》由八個一萬多字的獨立成篇的故事構成。以1975年4月西貢淪陷前的幾個禮拜之間,幾十萬越南人—其中大多數是與南越舊政權有瓜葛的人,不惜性命逃離共產主義金星旗下的故國為歷史背景。當時,不計其數的人死在南中國海上-─遭遇風浪翻船、淹死、餓死、渴死。一些沿岸國家不許他們上岸,把他們趕回海上。直到聯合國難民署出面,才與西方國家達成救援協議。從1975年到1982年,美國、法國、澳洲、加拿大共安置了幾十萬越南難民,連日本這個沒有簽署聯合國難民救援條例的島國也安置了一萬多名難民的就業與生活。

出生於1971年的阮越清只有年幼時期四年的越南生活,目前兼有作家、大學教授、社會運動者、公共知識人的多重身份,但是他仍將「難民」定義為自己的身份。這八個短篇故事,從第一篇的《黑眼寡婦》到第八篇的《祖國》,每篇至少有一名主人公與越戰記憶相關。

其中第二篇《第三者》寫的是難民「廉」的故事。「廉」八歲就在駐越美軍的垃圾桶裡翻找錫罐、硬紙板謀生,當時學會了基礎英語。18歲那年在迫擊炮與紛飛的子彈呼嘯聲中逃離家園,同其他難民一道,在南海上被美國第七艦隊營救至關島的臨時海軍陸戰基地,然後被送往加州,再到舊金山,一腳插入一對同性戀者「派瑞許·柯恩」與「馬可仕·陳」的家庭,充當了「第三者」。 白人「派瑞許·柯恩」是「廉」的資助人,一位人道主義的反核人士,「馬可仕·陳」來自香港,「名義上的英國人」,被有錢的父親送到美國上商學院,卻不好好讀書,天天跑到健身房練肌肉。趁「派瑞許·柯恩」外出時,「廉」也被「馬可仕·陳」乖乖俘虜。

「(幹了那)事後,「廉」貼在「馬可仕·陳」的背心,一手環抱著他,並不意外自己記憶無多。遺忘早已深深烙印在他體內,仿佛他終其一生就是要無止境地倒退走在沙漠上,抹去自己的足跡。除了零星想起印在他嘴上的粗糙雙唇與男人結實胴體帶來的安慰外,他什麼記憶都不剩」。

希臘神話中有個坦塔羅斯的故事。

坦塔羅斯是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機被罰永世站在頭上有果樹,水及下巴的水池里。當他口渴想飲水時,水就退潮;腹饑想吃果子時樹枝就升高,象征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痛苦。還說他頭上懸掛著一塊巨石,隨時可以落下來把他砸死,因此永遠生活在恐懼之中。

流亡者通常備受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無窮無盡的「坦塔羅斯之苦」式的鄉愁煎熬。

但「廉」對來自越共治下的父親第一封信既充滿恐懼,又懷有渴望。他不想改變現狀,也一開始根本就不想拆開藍色的信封。「廉」深知,若以記憶為歸宿,就像太陽下融化的金屬,那種看不見的疼痛在心靈深處發出的「絲絲」撕裂聲,只有夜的寂靜才能夠聽到。

「革命人士必須謹遵文明、健康、正確的生活方式」。

「廉」最終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信,父親的每個字,像烏鴉飛翔在烏有的雲上。

「所有的戰爭都打過兩遍,第一遍在戰場上,第二遍在記憶中」。《流亡者》說。「獻給世界各地,所有的流亡者」。

獻給我的1975,記憶的斷片。

作者》 劉燕子  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