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安宇vs.丁世佳/給有志翻譯者的備忘錄

很少有人提到的翻譯關鍵是中文能力。外語好,固然是從事翻譯工作的第一要件,但中文好的重要性絕對不亞於外文,甚或比外語能力要求更高……

以文字轉換餬口已逾半生,煮字療飢自虐成疾。英日文譯作散見各大書店。近期作品有《百貨的魔法》、《IKIGAI》、《在咖啡冷掉之前》系列、《夜巡貓》系列、《深夜食堂》系列、《我想吃掉你的胰臟》、《銀河便車指南》系列、《又做了,相同的夢》、《闇夜的怪物》、《逢澤理玖》、《第五波》三部曲等。

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威尼斯大學義大利文學研究所肄業。旅居義大利威尼斯近十年,曾任威尼斯大學中文系口筆譯組、輔仁大學義大利文系專任講師,現專職文字工作。譯有《馬可瓦多》《魔法外套》、《白天的貓頭鷹/一個簡單的故事》、《巴黎隱士》、《玫瑰的名字》、《傅科擺》、《在美洲虎太陽下》、《困難的愛故事集》、《收藏沙子的人》、《最後來的是烏鴉》、《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 (圖/倪安宇提供)

入行的契機

●倪安宇:

我於一九八九年年底到義大利念書,語言從零開始。結束數個月語言學校課程進入威尼斯大學義大利文學系就讀,文學史老師開書單,十本小說精讀十本小說粗讀作為期末口試範圍。我選了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入手,因為看起來最簡單,但是往往當下看懂,再回頭已經忘記。如此反覆數次,我只好選擇土法煉鋼,把看完的部分用中文寫下來,一邊分析語法,一邊琢磨細節,當時根本沒意識到這樣便是在做翻譯。於此同時想著要減輕家中經濟負擔的我迎來人生第一次的打工契機:中餐廳。但是我毫無準備,以至於整個晚上手足無措,最後被派去清洗高腳杯,但被我砸破的也不少。好心的老闆娘在餐廳尚未打烊前就放我提早下班,不但發給我比約定更多的打工費,還說隔天(星期日)客人不多,讓我不用去。回家後告訴我先生,他笑說這意思是你以後也不用去……遲鈍的我才反應過來。這件事迫使我檢視自己:語言、文字是興趣,是強項,也讓我最感到自在。工作能結合興趣、能力和需求,遠遠好過勉力而為。於是我整理了《馬可瓦多》四個短篇,投稿《自立早報‧副刊》,獲顧秀賢主編青睞,再將剪報分寄出版社,獲得已出版卡爾維諾其他作品的時報文化主編吳繼文回應,將全書譯出,於一九九四年年底出版。從此踏上翻譯路。

●丁世佳:

所謂入行,我想應該是以翻譯獲得酬勞才算吧。這樣的話,我大學三年級入行,其實只是因為看了很多翻譯小說,覺得自己也能翻,可以賺點零用錢不無小補,就寫信到出版社去毛遂自薦,沒想到真有人回覆讓我去試譯,試譯過了立刻發了稿子,就這樣走上了翻譯這條不歸路。從那之後二十年以來因為興趣廣泛,涉獵過各種專業領域,除了書籍,還做過電視新聞、影片字幕、商業評論、電玩遊戲和口譯等等,都是中英互譯。再後來因為屬性很宅,喜歡蹲在家裡打日本的角色扮演遊戲,看不懂劇情覺得十分困擾,便自學了日文。十年前承蒙合作許久的某位資深業界人士聯絡,說有一本日本小說需要評估,問我有沒有興趣看一下,看了之後我覺得這本書有意思可以做,就接了第一本日文小說的翻譯,《告白》。《告白》大賣其實是始料未及的。當年《告白》出了之後有許多有趣的傳聞,比方說這本書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啊,以及丁世佳怎能翻譯日文啊,其實是大家想多了,確實是我翻的,真相就是這麼單純(笑)。

翻譯有門檻嗎?

●倪安宇:

早年並無學校教授翻譯課程,最多是外文系課堂上做閱讀或文本賞析時,由老師帶領學生做翻譯,藉此分析文法、解讀文本,如吳潛誠老師和台大外文系學生共同翻譯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就是這種教學模式的學期成果。在此情況下,懂外語似乎就是做翻譯的基本門檻,今天看起來頗為鬆散的這個標準卻也讓許多人有了入門的機會:外文愛好者、外語學系學生,包括我在內,因為懵懂,因為實際需要,或因為一時興起,都能投身翻譯。因此坊間文學翻譯品質不一,或應該說當時對翻譯優劣的評斷標準也未定。

老實說,時至今日,這個門檻並沒有太大改變。即便有了翻譯課程、翻譯學系或研究所成立,文憑也不是翻譯資格證書。業界一度提出翻譯考試認證制度,最終不了了之,也正是因為翻譯因語種、類別、主觀感受等等因素不易做「科學鑑識」。而且翻譯這個行業與時俱進,從逐字逐句翻譯到「創譯」崛起,變化可謂快速。最大的不同在於今天對於翻譯品質優劣的判斷基本上有了共識。

說到這裡,一直沒有提到,或很少有人提到的翻譯關鍵是中文能力。外語好,固然是從事翻譯工作的第一要件,但中文好的重要性絕對不亞於外文,甚或比外語能力要求更高。母語決定了你的外語程度。外語再好,也只會跟母語一樣好;如果母語不佳,表示語言基礎有待加強,外語學習很難超越。粗淺來說,理解正確後正確翻譯是基本,用不同風格的中文呈現不同風格的原文理所當然,能兼顧譯出語和譯入語的文字節奏和文字美學相對應才是上乘。所以如果要說翻譯有門檻,在上述前提下,我認為中文才是翻譯真正的門檻。

●丁世佳:

翻譯有門檻。非常明顯的門檻。首先你得認識外文,光認識外文不夠,還需要母語功底,外文程度不只認識而已,母語程度更要超過一般水準,才能夠嘗試做翻譯。拿最普遍的英文來說,大家都學過英文,中文也都是母語,但並不是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會說中文就能翻譯的。很多人或許以為我看得懂了,那翻譯成母語有什麼困難,但自己以為看得懂,跟實際將看到的外語翻譯成母語是兩回事。更多的情況可能是我覺得我都看得懂,但是要翻出來就好像遭遇瓶頸。這種情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外語不夠好,看的時候有模糊的理解,覺得好像懂了,然而要翻成母語時發現意義不明。另一個原因就是母語不夠好,看的時候或許確實理解外語含意,但是母語卻無法精準表達。說穿了翻譯最基本的門檻就是外語和母語的語言程度,這還不牽涉到各種專業領域,那就是更上一層的門檻了。

如何跨越翻譯的門檻?首先充實自己的語文能力。語文是文化的體現,充實語文能力,就是深入了解外語文化和本身的母語文化。有了語文能力,就可以進一步理解文化。文化的內容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風土人情,艱深的專門知識不可能全部精通理解,但儘量充實常識和雜學可以辦到,並且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或缺的。在現今這個多國文化交流互相融合的時代,光理解外語本身並不足以應付翻譯工作的需求。外語文化中融會了各方面的影響,在翻譯的時候隨時可能碰到。多年以前曾經有某出版社校稿人員審校某教授譯文的時候遇到一處意義不明地方,輾轉查詢到我這裡來,那是一個已經融入歐美次文化的日本動漫典故,剛好我知道,就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所以翻譯隨時都可能遇到門檻,充實自己永遠不嫌多。

接翻譯工作的標準或偏好

●倪安宇:

以前翻譯文學風光無限的時候,我若主動向出版社推薦我自己作為讀者偏好的作家或作品,多有機會獲得採納,例如黑手黨社會觀察家夏俠(Leonardo Sciascia)的《白天的貓頭鷹》,或導演費里尼的自傳《虛構的筆記本──拍一部電影》。但可能我的閱讀好惡與社會有些脫節,加上翻譯文學景況與早年不同,就我所知,今天出版社選書主要參考版權公司的推薦,而版權公司的推薦原則除了文學評價、得獎紀錄外,國外銷售排行榜是重要依據。另一個出版首選就是經典作品或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當然還有主編嗅覺。其中義大利文學的選項本來就少,作為產業鏈下游的譯者,其實我幾乎無從選擇,或只能在極為有限的範圍內取捨。

卡爾維諾說過「翻譯是閱讀一本書最好的方式」,所以作為譯者雖然相對被動,但我還是儘量從讀者角度出發,對經典作家或作品傾向於來者不拒,希望趁機深入閱讀,雖然挑戰較大,但是成就感也高。例如艾可《玫瑰的名字》與《傅科擺》,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都是經典新譯,一方面能解我早年單純當讀者時的困惑,一方面能滿足翻譯經典的虛榮心。

至於「陌生」作家就看故事能否引起我的共鳴,例如羅貝托.卡薩提的《絕冷一課》就是近日深得我心的作品。作者旅居異鄉觀察氣候變化,記錄自身所感所見所願,是不賣弄溫馨、不說教的紀實旅行文學。

我個人其實偏好理性、議題探討類型文本,傷春悲秋的感性小說不會是我第一選擇。但我也翻譯過剖析祖孫三代女性情感態度差異的《依隨你心》,還有青少年愛情小說《天空上三公尺》,事關機緣巧合,但放寬心想想,接觸、進而認識自己不熟悉或不了解的領域,不正是閱讀的意義嗎?

●丁世佳:

如果是以翻譯維生,沒有任何其他專職或收入,真正要靠翻譯吃飯的譯者,一般很難要求接工作的標準或偏好。畢竟有工作才有飯吃,有人願意提供工作機會,當然能接就接。若是要講求標準或自己的偏好,通常必須有一定的程度以上,或者環境許可才能做到。

我個人自從辭掉電視台的全職工作之後,便一直以打零工的方式「專職」翻譯。原本就以產量超低速度特慢聞名,還要加上龜毛挑剔,所有的合作提議我第一要先有興趣看過全書,再決定能不能接,要花多少時間做。標準就是:個人覺得可以做。興趣是非常模糊且私人的標準。不久之前有某出版社的小朋友問我接怎樣的書,我也回答不上來,總之沒看到書是很難做決定的。對個人而言,翻譯一個作品就像談一場戀愛,因為不是快手從來無法趕工,所以每一個工作都要跟我朝夕相處,讓我寤寐思服,如果沒有愛,根本無法做下去。至於偏好,我嘗試過各種類型的書籍,但得到最多的工作機會和成品都還是小說。至於漫畫,一開始的《深夜食堂》是看了之後覺得有趣,就試譯了一篇,自己修圖、貼字,製作了樣張然後推薦給出版社,也沒料到真的買到了版權能夠出版大賣,而一直做到現在。最近另外一套漫畫《夜巡貓》則是承蒙合作對象願意來找我,我看了作品非常喜歡,就決定接下來翻譯。總而言之接工作的標準和偏好都是「有愛」。而有愛是非常狹隘而私人的,說不清道不明,就算是緣分吧。

關於翻譯信雅達的取捨

●倪安宇:

說了這麼多年的三個字聽起來老掉牙,但並不過時。一個好的翻譯,基本上總是能符合信雅達這個標準,差別只在於高標或低標。我想在信雅達傳統定義之外,做一點個人經驗補充:文字美學要顧。

這裡所指當然不是任由譯者賣弄自己的文筆,而是必須了解每一本書的定位和創作理念。以艾可為例,他的《昨日之島》背景是十七世紀,在一篇訪談中說到他要求自己只能使用那個年代或之前的詞彙寫作,以營造時代感。義大利當代文學另一位代表人物是卡爾維諾,他從四○年代開始投入創作,那個時候的義大利文自然有其時代韻味。翻譯前者,必須遵守作者訂下的規範,對譯者是一大考驗。翻譯後者,反而要思考卡爾維諾一以貫之的「現代性」,未必拘泥於創作時代背景。有的作家因為兼職媒體工作,特別注重淺白且行雲流水的陳述風格,並不代表譯者可以用近乎口語的鬆散文句翻譯。

此外要看語言特性。義大利文因文法結構緣故多見長句,在一個句號和下一個句號之間相隔七至八行並不罕見,中間夾雜無數或長或短的插入語,讀起來特別有韻律感。翻譯成中文長句是一個有趣的挑戰,不該只求訊息完整,捨棄語言結構本色。此外,義大利文以母音做收,中文適度注意韻腳,能有更形似的音感。我翻譯文學作品,習慣每完成一個段落後在心中默讀,做最後修改。

●丁世佳:

翻譯的信雅達,是一個非常大的題目,可以拿來寫博士論文的。我人微言輕,其實也沒什麼資格談信雅達。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勉強從直譯和意譯來稍微聊一下好了。個人對信雅達的解釋是貼近原文的意譯。貼近原文的意思是原文作者的行文風格,或嚴肅、或詼諧、或典雅、或平易近人;原文是什麼樣的風格,翻譯過來也應該是以翻譯語言能呈現的最接近的風格。如果同一個譯者翻譯各種不同的作品,讀起來都沒有什麼差別,像是同一個原作者,那就一定是信雅達之中哪裡出了問題。當然每個譯者會有自己的行文風格和習慣,但真正的信雅達是要拋棄自我,在盡可能的範圍之下貼近原作傳達出來,畢竟翻譯是為人作嫁的行業,並不是隨心所慾的創作。剛才說的基本上是譯者的自由心證,我覺得這樣傳遞了原作的意旨,但真正的成功是要讓閱讀翻譯的大部分讀者都能體會到你想要傳達的東西,這樣才勉強貼近了信雅達。剛才說的這些適用於大部分類型的翻譯,若有例外可能就是詩了。詩歌的本質是每個不同的語言獨特的呈現方式,確實是無法翻譯的,如果必須要翻譯,那不僅要考慮內容涵義,還得加上格式韻律,儘量地以接近原文的感受表現出來。如果可能的話,我並不想接詩歌的翻譯。然而接手的作品中免不了有些引經據典或是自行創作的詩歌,比方說不才在下曾經被迫譯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短短十四行不僅表達原意,還要符合格式韻腳以及朗誦時的抑揚頓挫,信雅達是信雅達了,做起來雖然有成就感,自己念起來也覺得十分精妙,只不過在讀者眼下一晃而過,勞動力和所得也實在不成正比,能不做還是就不做了吧。

話扯遠了,原來的題目是信雅達的取捨。其實我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取捨的,信和達是翻譯的必要條件,至於雅,完全要看原文。原文雅自然翻譯也雅,如果本來就粗鄙直白,那翻譯就沒有雅的必要。總之,儘量原汁原味地呈現,才是翻譯最佳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