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台灣:花蓮篇4】廖鴻基/山海花蓮

回花蓮後,岸邊看海時,忽然想到,應該一步步將花蓮的海岸獨自走過一遍。真的就去走了,而且不只走過一遍。
走完海岸線後,發現能溝通的除了人語以外,還有拍岸濤聲。然後,依著浪聲指引,十分明確地跟自己說:「真正的回來,還需要一艘船。」……
每次不得不一段時間離開花蓮時,心底常會湧起一絲莫名的徬徨與不安。

隱約曉得,可能因為隨著每次離開的腳步,都會敏銳感覺到周遭線條、顏色或氣味的逐漸變化。像一條敏感的魚離開原生水域,感知周遭的水溫、水質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這應該是心理的慣性作用吧,居家生活的溫暖與方便讓人不願意或捨不得離開。除了心理作用外,我也發現,每次離開後,真的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如花蓮這樣,抬眼仰望才能看透的高聳山脈,還有那半轉身仍看不盡的橫寬大海,沾了太平洋海水的日出或月出,常帶著淋漓氣魄和迷幻光影。

離家在外,感受的不僅是生活舒適度或視野景觀的差異,而是深埋在記憶中的藍圖悄悄地有了些更動。就像是棋局中的兵或卒,跨越了楚河漢界後就將面對不同的處境。

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生命周遭的許多記憶會自動植入心底。母親的氣味、家的溫度、山海之間季節顏色的變化。

當我閉起眼,常看見老家格子門框上框住的鬱藍山景,耳裡屢屢響著浪濤沖刷卵礫灘的嘩啦聲,門口時常傳來悠揚蟬聲,夢裡常出現老家葡萄棚架下的天井和花園……這些,如我初醒的感官快門,一一自動擷取,並牢記在我生命的底片上。

這是母親生我的地方,也是母親出生的地方,這是一代代相傳疊出來的花蓮氣味,也是我這輩子不可更動也無可替代的風水。

每次離開都帶著徬徨,擔心再回來時這些記憶是否安然如初。我害怕的是那根著在我記憶中關於家的這些線索,會不會因為外出的衝擊而有了質變。我知道,那是我生命真樸的根源,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更動,都會在心底形成憂傷的缺刻。

每次離家一段時間回來後,常錯覺已經離開許久,一股因為對家的陌生感而形成的愧疚和憂傷悄然籠罩心頭。我會用幾天時間四處行走,以腳、以心、以視覺或觸覺,招魂似地多方尋找自己迷失的魂魄。

好幾次問移居來花蓮的朋友:「搬來這裡定居,沒有徬徨嗎?」

「怎麼會呢?很喜歡這裡的山跟海。」

「我的意思是,離開出生地,離開家,不覺得徬徨?不感到憂傷嗎?」

朋友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說:「小小一座島嶼,老家隨時可以回去,我是台灣人ㄟ,又不是老遠從國外移民過來的。」

我的疑問其實無關距離遠近,而是如何捨得。

儘管小小一座海島,但每個人的母親容顏和性情都不相同。一山之隔,緯度跨越,風水兩端差異,離開的腳步如何捨得?

人世以外多少生命,牠們千里萬里突圍層層攔阻,拚了命就是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無論是繁衍下一代或落葉歸根。而我們究竟如何捨得,一下子就鬆解掉家鄉與個人命底如此天生注定如密碼般的繁複牽扯。即使只是暫時鬆手,不也像靈魂離開了獨一無二的殼而一路茫茫漫飄嗎。

當生活不得不搬離出生地時,不會因而徬徨或憂傷嗎?

好不容易終於跟朋友解釋了如此心結,朋友笑我說:「天涯若比鄰,都地球村時代了,拜託,還在吃奶嘴喔。」

是戒不掉的癖好嗎,還是因為異常強烈的戀母情結。

到處都有更壯麗的山脈、更開闊的田園、更和善的人情和更澄藍的大海,世上的確有許多地方比家鄉漂亮,比花蓮好。不是不願去欣賞,也不是主觀偏執,無論如何,我懂得享受旅程,會在旅途中留下許多美麗照片,但最後還是要回到花蓮,只有這裡的山海讓人安心自在。

這是一組密碼,是一組關係密切的鑰匙和鎖孔,總得喀答一聲相符,開了門,才算真正回來。就像每艘船都有母港,航途再遠,再如何飄泊,還是必須回到母港休息和整補。

我的母港是花蓮港,花蓮最大地標是清水斷崖。花蓮港抱住一窩太平洋海藍,斷崖直接將腳掌踩在太平洋水裡。

我的母親自有天地大海,自成一方格局。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擅自離開如此大纜細索縝密牽繫於心的地方。山海都長著眼,細細看著人們來去,如我細細看著花蓮的山海。外出時,我訂的從來都是去回程票。

國中時,父親認為,花蓮偏鄉野地,到北部學校念書才有前途,於是受迫離開母親,從「後山」(註)轉學到「山前」的學校就讀。北上的車子才離開斷崖,我便在車上號啕大哭,惹來父親一頓責罵。他哪裡曉得,我是多麼不願意離開母親。

在北部念書的一年半,仿如魚兒擱淺,天天掙扎,逐漸窒息。終於等到學期結束,寒假或暑假,才終於稍微活轉過來,病懨懨地搭上公路局班車回花蓮。那時交通不便,回家車程幾乎整整一天。午後,我在蘇花公路迂迴顛簸的車上睡睡醒醒,直到某次醒來,睜眼看見窗上的山景線條,心中喀答一響,與自己深鎖的符碼相符,心裡感應了母親,自此不再昏睡,一路盯著山脈線條,看著斷崖上蜿蜒盤轉的蘇花公路,望向崖下一片鋪展到東方天際的蔚藍太平洋,我心裡空虛了整個學期的囊袋,開始注入了家的活泉。

直到這一刻,我逐漸醒來,逐漸活轉過來。回到家門,我用手指觸摸已然陌生的家,從門口一路摸索到後院,淚流滿面。

當時,我已打定主意,必須設法讓自己活著回來。

幾番折騰後終於得逞,如願在三年級最後半學期轉回花蓮。如願回來後,那如魚得水的快意,即使相隔五十年後仍然鮮活。

果樹栽對了地,恰當泥土,便能開花結果。世事儘管波折起浮,踩對了熟悉的浪,行船總能安穩篤定。

回花蓮後,岸邊看海時,忽然想到,應該一步步將花蓮的海岸獨自走過一遍。

真的就去走了,而且不只走過一遍。

走完海岸線後,發現能溝通的除了人語以外,還有拍岸濤聲。然後,依著浪聲指引,十分明確地跟自己說:「真正的回來,還需要一艘船。」

朋友問我:「為何長途跋涉?」

我說,花蓮一南、一北兩條主要連外道路,不就是沿著山邊、沿著海邊鋪陳嗎?我只是聽從山海指引,順著山海路走。

「為何想擁有船隻,又為何航行出海?」

「花蓮市有一條並不特別長的街道,中山路,我私自稱它為山海路,它東邊起點在太平洋海邊,西邊終點在中央山脈山腳下。道路不都是因為人心想望而開闢出來的嗎。這條路告訴我,這山海小城的人們,一邊想爬山,一邊想出海。所以,年輕時爬山,三十歲過後擁有船隻航行出海,也都只是順著這條山海路的指引。」

從此我的交通工具,不再只是陸地上順著道路跑的車輪子,還有打水前進四處航行的船槳。

踏上甲板離岸航行的這一步,竟然一點也不徬徨。

踩上甲板,感覺是將陸地的腳跡延伸為海上的船痕,是將家的範圍順著視野與想望擴張到海上來。我的航跡與橫亙的中央山脈時常平行,我的一趟趟航行,感覺上依然是順著母親給的線條和密碼為航線。

我的航行沒有離開母親,而是融入更深,抱得更緊。

逐漸發現自己的空間觀點有了調整。海邊不再是腳步的終點,而是山海子民無窮希望的起點。也逐漸發現,大海不該是天險阻隔,而是能連接原點開闊向外探索的偉大航道。

陸地上是直挺挺的街道,延伸出海的可是曲折起伏的航線。航行幾分像是鼓動著白沫顏料,以船為筆,在藍色畫布上自由作畫。

每回離岸一段距離後回頭看花蓮,天空大海大幅襯比之下,山脈不再那麼高聳,城市建築萎縮在山海行列之間,天空雲朵來去自如。回想自己那最離不開家的戀母性格,這輩子從事的卻是必須頻繁離家的工作。

一年中超過一半時間出門在外,回花蓮的居家生活中,又許多時間航行在海上。

好幾次,航行到清水斷崖崖下,船隻停泊在離岸三十米處。

這裡山勢險要高拔,是台灣臨海第一高峰面對太平洋落下的斷崖。這裡水色清幽,黑潮流過崖下,好幾次聽見崖壁上傳來的悠揚蟬聲,好幾次聞到不知何處飄來的花香。

清水斷崖下的海域,是個能量很高,適合許願、適合山盟海誓的場合。

好幾次,我在崖下低頭感謝母親,將我生在這山海與繫的地方。

從此不再害怕離開,高山大海擁有磁石般的引力,儘管去飛,暗地裡她會釋出無形的線索,緊緊繫絆我與母親都離不開的山海花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