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9月 二之二】張輝誠、葉國威/那一路走來的美好

寫作除了記錄和抒懷之外,

也可以有入世的情懷、入世的力量……
●張輝誠:

當時我處在一種極矛盾的狀態,持續在師大國文系讀書,一方面我格格不入,不想和他人雷同,卻在專注的領域中感受不到活力,甚至覺得迷惘。這種矛盾,差不多也就是我讀師大的整體情狀,而真正影響我巨大的,幾乎都是師大以外的貴人。

話雖如此,我讀師大國文系時,還是有很多美好回憶。

教授現代文學的楊昌年老師,在師大以小學(文字、聲韻、訓詁)、經學、古典文學為主的環境下,獨闢天地,不與主流彈同調,雖被系上視為邊緣,亦毫無畏怯、菲薄之姿。昌年師個頭小,聲音卻鏗鏘有力,宏亮飛馳,時著長袍、搖一柄摺扇,橫眉冷對,談笑自若,縱談五四遺韻、評議現代詩文,丰采四射,現代文學選修的課堂總是爆滿,學生都沐浴在他的光芒和丰姿之中。日積月累,竟也裁出一批當代作家,如鍾怡雯、石曉楓、凌性傑、吳岱穎等,當然也包括後來的我。昌年師有一種天生的渲染力、溫暖與熱情,視學生之才若己之才,無不盡力揄揚、推薦、宣傳,唯恐眾人不知、埋沒其才,這種對學生的愛護與裁成之情,最讓人感念。

教授樂府詩和古體詩的沈秋雄老師,人極溫和,當時是我們班A組的大二導師,期末聚餐,其他老師多帶學生在師大附近打牙祭,大一時的某導師更誇張,直接在學生地下自助餐廳聚餐,同學餐費自理,導師的餐費還用全班的班費支付。當時秋雄師說:「期末大家聚個餐,我看就吃『自助餐』吧。」全班一聽,面面相覷,想起去年經驗,意興闌珊。秋雄師緊接又說:「我看,我們就去仁愛路的福華飯店吃自助餐好了。」全班頓時轉憂為喜,興奮不已,因為師大同學多來自鄉下,像我之前壓根沒進過五星級飯店。當天用餐,同學還愁著要穿什麼正式衣服(像我只有大學服),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天用餐的興奮與喜悅之情。飯後結帳,秋雄師拿出厚厚一疊千元鈔,緩緩數了三、四十張給結帳人員,同班女同學看了有些心疼,直說:「老師,我們下次到您家包水餃就好了。」秋雄師笑一笑,揮揮手,清清淡淡地說:「小錢,不用介意。」由此便可見秋雄師的豪闊,以及疼愛學生的情意。後來,我又有一次機會和同學陳聰興到老師家玩,秋雄師也不嫌我們兩個孤陋,大方拿出王國維題寫的摺扇、臺靜農和江兆申兩位先生和他通信的書信和畫作,讓我們欣賞,開眼界。──不知怎地,我至今依然感念秋雄師,我感覺那是秋雄師作為一位老師獨有的豁然大度、親切關懷與平和溫暖。國威,應該還記得,我們後來還一起到秋雄師山上的別墅玩,後來我也帶秋雄師到你家玩,賞看各種珍藏品。

至於師大校外的貴人那就更多了。

毓老師是最重要的一位。我第一次聽毓老師講經書,整個人都震懾住了,當時毓老師已九十八高齡,上課時總是中氣十足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地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淋漓盡致。我從毓老身上看到不只是學問而已,他根本就是活生生的中華文化,什麼「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什麼「不知老之將至云耳」都不再只是空洞的話,他躬身實踐,用身體力行來演述經文,把經文活潑起來、振作起來、昂揚起來,展現出中國文化的雍容博大、泱泱大度和精妙幽微。

後來透過系上長期幫助我的黃明理學長介紹,得以拜見龔鵬程老師,龔老師後來答應收我為學生,我有幸在他的學術活力之下,耕一塊小小的園地,與他無邊無際的學術平曠田野勉強相互銜接,後來也多次跟著龔老師到大陸各地交流,真是大開眼界,嘆為觀止。我從龔老師身上清楚看見學術的鮮猛活力、學術的精深與廣博,以及文章的開闊與自信。

我讀師大三年級時,因緣際會通過申請得以進入祐生研究基金會,基金會的董事長林俊興先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我見過第一個默默為台灣做許多偉大研究和事業卻完全不求聲名的人,也是我見過最富有卻最謙虛的人。我在基金會裡結交到各行各業的好朋友,也在基金會全額資助下考察過中南美洲、北歐、非洲、東南亞等國(九年計畫免費考察世界幾個重要國家),更在基金會舉辦的讀書會遍讀群書,之所以如此,乃因林先生希望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擁有知識之外,還要有見識、有膽識,將來才可能有能力讓台灣越來越好。

寫作過程後來還接受過許多前輩作家的溫暖鼓勵與提攜,如余光中老師、張大春老師、簡媜老師、舒國治先生等等,他們對待如我一般初出茅廬、沒沒無聞的晚輩,是怎樣的提點、珍重與嘉許,常讓我感念於心。我領受過文壇前輩們的溫暖,後來也盡可能將這種溫暖和嘉勉,傳遞給年輕作家。

我後來在寫作上,逐漸找到一種可以安頓自己的方式,不再去追逐外在之物,反過頭來只寫自己想寫的事情,記錄感動,傳達愛與渴望的連結,如《離別賦》寫我的父親的艱辛與愛、《我的心肝阿母》專寫我的母親的母愛、《相忘於江湖》寫親友的情誼、《毓老真精神》寫老師的剛健純粹、《祖孫小品》寫我阿母和我兒子的祖孫情,甚至我寫了五本繪本,集為《學思達小學堂》,傳達愛與自我認識,都是在這個脈絡下完成。

國威,你寫作起步晚,似有特殊因緣,還有,國威和前輩學人、作家的交遊,你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連結能力,我非常好奇。

周公、董橋、余光中
●葉國威:

是的。我的寫作確實比較晚。影響我寫作最大的是,董橋老師。

董橋師是我一生的貴人,他待我如子姪,常常鼓勵我寫作:「國威啊!筆是越磨越利的,你要好好寫文章。」我時時謹記老師的話,後來我漸漸留意寫作的資料及題材,為寫作做準備。

當時,我和周夢蝶老師很親近,常常見面吃飯,他平日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和我聊天時就不一樣,總能開懷暢談。所以我常準備一些故人、故事去問他,問他周棄子、問他三毛、問他陳庭詩……然後把這些點點滴滴都記錄下來。在周公生前,我寫了一篇介紹周公生活瑣事的文章登載在上海《外灘雜誌》,後來整理周公口述資料,寫成另篇文章〈細說《還魂草》〉,記述周公詩集《還魂草》的成書始末。董老師看了覺得可用,給我一個機會刊在香港蘋果日報周日版副刊「蘋果樹下」。周公過世後這幾年,我藉由當年談話的筆記,寫了五萬餘字文章,悉數發表,藉以補錄周公生平史料。

有人說我是收藏家,坦白說,我收藏的東西並非什麼人間瑰寶,談不上「家」,我的收藏很雜,書畫、瓷銅、竹木、牙石、佛像、古籍和佛經等,什麼都買。我對這些收藏,每每都仔細查閱相關資料和做筆記,即便稱不上專業,也能梗概說出一些道理,了解東西的來龍去脈。所以這些雜項收藏只能提供我說說故事。有人說我是作家,這倒是我近年來努力的目標,我想不一定能成為大作家,但至少我把我想寫的寫出來,把手邊的一些珍貴紀錄藉說故事的方式流轉下去,更希望後人能看到我們那些前輩的風範,學習他們的寬厚。

輝誠你問我為什麼能和那麼多長輩關係那麼好?這麼一問,倒令我思索了很久,好像也說不上來,只是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總是講求緣分的,有人就是那麼喜歡你,或有人就是那麼不喜歡你,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無論你怎麼努力,不喜歡你的人就是不喜歡你,這無解,關鍵在一個「緣」字。當然我覺得我對那些前輩是永遠心懷敬重的,對他們是真誠的,我想可能就是這一點吧!

輝誠你還記得有一年我們在福和橋下偶然相遇,那時我剛買房子,你便到我家來聊天,一談就一個下午,後來你陸續帶了幾位師友到我家來作客,介紹給我認識。還有一年農曆新年邀我到南部大嫂家作客,並介紹了余光中老師給我認識?有些事情不明說,但這影響了我一輩子,我一輩子也只有感激。

我寫作已有八年了,發表文章也有十五、六萬字。然而自始至今,每寫好一篇文章後,我都會重看重改,力求文字簡潔。一則希望能夠追隨董老師的腳步,但我很明白我不可以完全模仿董老師的筆調,這樣就不是我的文章,我想董老師也不希望我寫出來的文章調性用詞都模仿他,所以我一直慢慢摸索慢慢探討,希望能寫出自己的文章風格,我想這才是董老師所樂見的。

我不太會寫美文,我的文章大都是由景而人,由人而事,由事而物,寫的是我認識的人,寫的是我的興趣,更多的是我的收藏。輝誠你有沒有覺得,我這一些自己找資料、分析、探求、了解,從問題演成答案,再融入寫作,有一點像你開創的學思達精神?

學思達教學法
到底是什麼?

●張輝誠:

是啊,確實很像學思達,尤其是學思達強調的自學部分。

國威也知道,這六年來,我寫作重心逐漸從「文學創作」移轉到「教育創新」。早在二十二年前,我從教書第一天開始,就已經想要改變台灣的填鴨教育,堅持和努力了十五年之後,終於在2013年成熟,我便把這個教學新法命名為「學思達」。

2013年九月,我做了一件台灣教育史上空前之舉,主動將自己的課表放在臉書上,隨時開放教室,歡迎任何一位老師,只要我有課,都可以來我的課堂觀課。隨時開放教室五年,來自世界各地超過六千多位老師來觀課、學習;同時又在臉書組建「學思達教學社群」,目前已有將近六萬名老師、家長、學生、學者,每天在群組中進行專業教學討論與分享;又在誠致教育基金會和均一教育平台的資助之下建立網路「學思達教學法分享平台」(ShareClass.org),打破校際與地域的藩籬,共享學思達教學講義;然後又組建六十餘位學思達核心講師群團隊,在全台灣各地辦理演講、工作坊,分享學思達教學法,更受邀至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汶萊、印尼、越南、香港、澳門、北京、南京、西安、山東、杭州、廣州、鄭州等地分享,希望可以用台灣學思達教育創新的經驗,分享給更多華人世界,一起改變填鴨教育。

學思達教學法到底是什麼呢?簡單地說,就是一套完全針對學生學習所設計的教學法,真正可以在課堂上長期而穩定、每一堂課都能訓練學生自「學」、閱讀、「思」考、討論、分析、歸納、表「達」、寫作等等綜合多元能力的教學法。透過教師的專業介入,製作以問答題為導向、補充完整資料的講義、透過小組之間「既合作又競爭」的學習模式、將講台還給學生、讓老師轉換成主持人、引導者、課堂設計者,讓學習權交還學生。

學思達也不是只單純一直強調「傾聽」和「等待」,而是強調「師生對話」和「專業介入」,上課時師生表層上是透過對話和學生傳遞、交流、討論知識、激盪思考,底層卻不斷透過對話讓師生彼此都伸出內在的連結,連結渴望,相互成長;再經由教師專業涵養的介入、設計、提問與引導,幫助學生進入深刻思考的學習,同時又展現出生意盎然的迷人學習現場。

原來,我也有讓台灣
變得越來越好的力量

學思達目前在台灣的發展,已經從幼兒園、小學、國中、高中,一直貫通到大學、研究所(連醫科、牙醫都有教授嘗試實施學思達),同時橫跨不同學科(文、理、工、藝術),不斷可以在體制內保有強大競爭力(可以和填鴨教育的佼佼者老師分庭抗禮),也可以在體制外發揮影響力;已經開始影響都會學校,同時也可以幫助偏遠學校;可以幫助學校裡的正常教學,也可以幫助課後的補救教學;可以影響普通型學校,也可以影響明星學校,甚至影響補習班;可以在台灣生根,也可以輸出海外;可以用最樸素、簡單的樣貌出現,也可以結合最新科技的各種教學工具展現出高難度的樣貌。

國威,推廣學思達,很奇妙地我竟得到更多貴人相助,如長期耕耘台灣教育革新的嚴長壽、方新舟董事長,他們最早用經費和人力支持學思達的推廣、一路支持至今;後來我又得到企業家方慶榮董事長、鄭莎莉董事長、李蔚起董事長的支持,以及愈來愈多台灣各地學思達老師的認同與並肩努力。六年來,透過連結與擴散,我感覺學思達的教育創新力量越來越大,我忽然領悟了,當年在奉元書院聆聽毓老師的教誨,他說:「身為一個讀書人,就要有讀書人的責任感。」「無論做什麼事,有多少力量,做多少事,不急功,也不虛偽,要在平凡之中見堅貞。」原來,我也有讓台灣變得越來越好的力量。

此一轉折,國威,我感覺,寫作除了記錄和抒懷之外,也可以有入世的情懷、入世的力量。這六年來,我光是每天寫學思達相關介紹、宣傳與報導,就已經超過幾百萬字,雖然大多沒有稿費,將來也不能成為文學作品,但我每天樂在其中、欲罷不能,因為我發現,學思達可以重新激發許多老師的教學熱情、匯聚很多人的力量,大家可以一起來讓台灣教育、台灣的下一代,變得越來越好,那種感覺真的非常非常美好。

●葉國威:

輝誠,我們從年輕一路走向中年,從教書、寫作到入世,沿途風光,經歷過的人事物,遙望的未來風景,扎扎實實,真的非常美好。(下)